刘上生:祷福何福,斟情为情——《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回目解读
“祷福”与“斟情”的对立与内在联系。宝黛纠葛的历程。家族利益的碾压和个体追求的反抗。贾母的亲情和利益权衡的两难心境。
第29回回目以意义对映,对仗精巧双美著称。“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1],概括了《红楼梦》的两种不同人生追求:贵族社会贪欲享乐的“福”的追求和个体生命理想幸福的“情”的追求。
本回回目及内容深刻揭示了二者的对立和内在联系。回目各版本首句皆同,后句小异。庚辰本作“斟情女”,甲辰本作“惜情女”,王府戚序俄藏本等作“痴情女”,己酉梦稿本及程本作“多情女”。以林黛玉“情情”的性格,“痴情女”当然更恰切。
贾府奉元春之命,于端阳节前去清虚观打醮祈福。由于贾母凤姐有听戏兴致,导致全体出动,形成秦氏之丧以后又一个浩浩荡荡外出的大场面。作者对场面的描写极为精审,仅从随行丫鬟众多,围观热闹,道士迎接,贾珍张罗伺候等细节,即将气氛渲染烘托到位。
但事实上,这次祷福出行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欢乐,反而因为宝玉的不快而导致宝黛爱情纠葛的一次大爆发。其间的内在联系意味深长。
曹雪芹深明祸福相倚之道。他不止一次地用谶应手法暗示乐极生悲,盛极必衰的事物发展转化规律。
元春省亲时,以元春点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暗示贾府和元春黛玉等悲剧结局。这次,则是贾珍“神前拈戏”:
这又是一次冥冥之中的命运暗示。
三本戏实际上是分别对应贾府从祖先创业到今日极盛到未来衰败的历程。其中祖先创业用《白蛇记》,是曹雪芹“以假写真”,把曹家传说的远世祖先曹参帮助刘邦创业的事迹巧妙移植过来,暗寓贾府祖先创业,也寄托自己追怀远祖之情[2],所以贾母并不熟悉。
但听到第三本是写荣华富贵如南柯一梦的《南柯记》,“便不言语”,显然有不祥预感。“祷福”的结果,是得知神佛对未来的如此暗示。热闹中隐伏悲凉。[3]
这一部分的叙事重点,是当年做荣国公替身的张道士同贾母的谈话。抚今思昔,关注贾府的命运,是他们的共同话题。
老于世故的张道士从贾宝玉像爷爷,自然引到贾宝玉的婚事,当然是为了讨好。这是第一次有人正式提出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也是贾母第一次正式表态:
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一方面是婉拒。说“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这给了贾宝玉延滞快乐青春和爱情期待的时间。但同时,贾母却很明确提出了“模样性格好”标准的孙媳标准,并给了张道士打听告知的许可。
这说明,她并不很强调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但对具体人选,似乎她还没有自己的意向。既不提“金玉”,也无视宝黛。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丝毫没有听取在座的贾宝玉本人意愿的想法。按照她认可的传统观念,儿孙婚姻是决定于父母祖辈的,没有当事人个人权利可言。而此时他身边的一对小儿女,却正渴望以情感主宰自己的婚姻命运。
这就不能不使所谓“祷福”变成一种剥夺个人自主幸福的家族利益行为。它与当事人的情感追求发生矛盾,使贾宝玉极度失望不快而“提亲”成为爆发口,就是必然的了。
然而,宝玉不敢直接表白。结果,在以“孝”为最高教义的礼教语境里,这种爆发,并不在宝玉与婚姻主宰者之间展开,却成为恋爱者之间的激烈冲突。
宝黛爱情的历程,绵长而琐细,纠结而痛苦。如果不算童年时代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如“黛玉含酸”(第5回,8回),仅从黛玉丧父重回贾府,“越发超逸”的少女时代(第16回)算起,书中所写,情感纠葛就有十余次,现将有关事件简要列举如下:
掷还宝玉给的北静王所赠鹡鸰串珠(16回);
宝玉随父游园,黛玉误会所绣荷包被抢,生气绞荷包(17至18回);
宝玉闻黛玉香,黛玉提“金玉”之说,宝玉搔黛玉膈肢以示不满(19回);
宝玉从宝钗处来,黛玉相讽,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20回);
宝玉梳头掉了珍珠,黛玉讽“不知给了人镶什么戴了去”,宝玉续《庄子》作“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之语,黛玉续绝句以讽(21回);
宝钗生日看戏,宝钗向宝玉介绍《寄生草》曲,黛玉不快;湘云说小旦像黛玉,宝玉使眼色,湘黛均生气;宝玉填《寄生草》曲,钗黛讽宝玉不知禅理(22回);
宝黛读《西厢记》,宝玉戏言,黛玉恼怒,宝玉道歉,复和好(23回);
凤姐开黛玉“做我们家媳妇”玩笑,宝玉激动,因突然发病而中断(24回);
黛玉春困借《西厢》自吐心声,宝玉激动失言,黛玉恼怒,宝玉道歉;晚饭后,黛玉去怡红院,遇宝钗先进入,敲门晴雯不开门,黛玉伤心一夜(26回);
芒种饯花神,黛玉因昨晚不开门事不理宝玉(27回);
宝玉听《葬花吟》落泪,黛玉仍生气,宝玉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误会解除;宝玉编药方,宝钗不给圆谎,黛玉不快,宝玉不经心,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黛玉闻之,即以此语嗔宝玉;元春端节礼物,宝玉与宝钗一样,黛玉生“金玉”之疑,宝玉发“天诛地灭”之誓;宝玉见宝钗雪白肌肤发呆,黛玉掷手绢打“呆雁”宝玉(28回);
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提亲,看玉送礼,宝玉取金麒麟。次日,宝玉因“提亲”事不去看戏,黛玉中暑在家,二人口角,宝玉砸玉,黛玉大吐(29回)。
试做简单分析:以上共13次事件中,除鹡鸰珠不必论外,发生纠葛或不快的原因,因黛玉误会2次(17至18回,26至27回),因宝玉失言3次(23,26,28),因“金玉”之说及宝钗因素8次(19回,20回,21回,22回,26回,28回,29回至30回),因湘云失言1次(21回)。
由此可见,宝黛情感纠葛并非主要由于宝黛的性格差异,更不是有些人认为的由于黛玉心胸狭隘,耍小性子所致,况且凡是二人之间的误会都很容易互相谅解消除。
宝黛纠葛的根本原因是他们情感承受的现实压力转化为心理压力,特别是“金玉”之说,始终是横亘在宝黛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你有我无”“她有我无”在黛玉心中投下巨大阴影。
从19回黛玉首提“金玉”看,此说已在贾府播散,并引起黛玉戒备(19至22回);在宝黛借《西厢》互通情愫后一度有所缓解(23至26回),但由于年岁渐长,贾府家长和周围环境对宝玉婚姻问题的关注度提高,“金玉”影响从隐性成为显性(28回以后),29回“提亲”虽未涉“金玉”,但在宝黛心中已交织成来自婚姻主宰者的现实压力,终于爆发成大的冲突。
这次宝黛冲突与以往历次不同。以往,大多是黛玉因事嗔怒,宝玉好言解释或抚慰。而这次,贾宝玉的情绪却失控了: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昔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过,便冷笑了两声道:“我也知道白认的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作者下面有一长段心理分析。
曹雪芹不愧为爱情描写和心理分析的圣手。他详细剖析了宝黛二人各自的恋爱心态,并进行了精辟概括。他以“两假相逢,终有一真”揭示了在当时社会环境和传统观念压迫下,爱情追求者难以直接表达和交流内心情感还要拼命掩饰所造成的痛苦曲折和碰撞;他又以“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揭示相爱者由于难以实现心灵沟通所造成的误解和隔阂。冲突正是外在语境压力和内在心语隔膜交互作用的结果。
具体而言,这次冲突的背景乃是端节元妃送礼“金玉”一样而黛玉有差,[4]和张道士提亲时贾母不护宝黛的模糊态度,而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多情性格以及在看到宝钗雪臂时念及“金玉”之说就发呆的实际表现,又加深了黛玉的疑虑。
宝玉情绪失控固然是上述阴影压迫所致,但他也明显缺乏自省。黛玉顶撞,虽然有所失言,但确实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宝玉迁怒“拿我煞性子”的软弱。作为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女子,面对环境压迫和对方情绪失控暴露的性别威权,毫无乞求之态,坚决维护自我尊严。
这种人格意识,今天看来,仍觉可钦可敬。它刹住了宝玉面向黛玉的怒火,激发了反抗的勇气:
从初见黛玉时因“我有你无”而摔玉,到此时因提亲和“金玉”之说而砸玉,这两个标志性动作,显示了贾宝玉的成长。
通灵宝玉从作为荣华富贵的符号,到成为家族联姻的象征,系着家族的命运期待。但贾宝玉的性格却如其情根顽石本体,肉体享受着“玉”的荣华富贵,精神却追求着“石”的自由纯情。
“砸玉”作为爱情冲突的最高潮,并不指向情感对象,而是指向造成爱情婚姻障碍的“金玉”之说。它实际上宣示着“石”对“玉”的否定,宣示着“木石”对“金玉”的反抗,自主爱情对家族联姻的反抗。虽然惊心动魄,倒也痛快淋漓。黛玉惊骇于非理性砸玉的后果,所以大吐大呕。但砸玉何尝不能一吐她内心的怨愤?
从这个意义上看,砸玉是宝黛冲突的顶点,也成为化解冲突的契机。
贾府家长对这次冲突的反应意味深长。当贾母和王夫人赶来时,宝黛情绪已经平息。贾母责备丫头,带走宝玉了事。但她没有料到和解并非易事:
如何读懂老祖宗的心思是《红楼梦》的一个难题。这里有几个问题:她知不知道宝黛的心结?她知不知道解开宝黛心结的总钥匙其实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对宝黛究竟持何态度?
从前八十回文本描写去寻索,难以找到明确答案,因为老祖宗的意向始终是模糊的。正因如此,宝黛就只能在痛苦中纠结,在迷茫中期待。
本来,这次张道士提亲给了老祖宗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要她有撮合宝黛的明确意向,没有谁敢违抗。但她的回答显然令宝黛失望。因为归根到底,黛玉的人格意识和个性并不符合她从家族利益出发提出的“模样性格好”的标准,而在这方面,她对“会做人”的宝钗显然更有好感。(35回)
但是,她也没有明确倾向“金玉”。这也许与她权衡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贾府婚姻中的利益分配有关(周汝昌先生就认为贾母力图撮合宝玉与湘云)[5],同时也因为她必须考虑她最疼爱的孙子宝玉以及外孙女黛玉的可能反应。
这次宝玉砸玉就是最明确的信号。要说精明老到的贾母不了解这对“小冤家”的内心隐秘,还把他们三天好了两天歹了“不省事”的表象当做小孩过家家是说不过去的。王熙凤敢于跟黛玉开“做我们家媳妇”的玩笑绝非空穴来风。
虽然按照传统观点,她不能认同女孩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的爱情追求(54回),但至少她也无法不正视爱孙贾宝玉情感的执着痴迷。这样,她就不能不陷入亲情和家族利益的矛盾之中。
作为一位家族最高统治者,她当然明白家族利益至高无上,也是她对家族的最大责任。孙辈婚姻必须服从家族利益。
但作为一位慈祥的祖母外祖母,她又怎么忍心让至爱亲情受到伤害?她也未必不能意识到,保护这种至爱亲情,又正是这对小儿女的个人幸福所在。
所以,她说出“老冤家”“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既是对宝黛情感的默认,也是一种不可解说的无奈,是无法在个体幸福和家族利益之间作出取舍决断的无奈。
当她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的时候,她是表明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既难以承担家族责任,也难以保护至爱亲情的两难处境和痛苦。也许,她是打算以模糊为智慧(她后来提宝琴,也表明企图回避“金玉”),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人去解决吧。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作者在此用了特笔写宝黛对贾母话的反应。“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本来是指仇敌或对立双方无可回避的相遇,后来借用于爱情婚姻离合纠葛中的男女情缘(情人,夫妻)。
《京本通俗小说》中《西山一窟鬼》写王婆对吴教授说:“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警世通言》中《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6]是谓夫妻婚姻。
《红楼梦》第28回妓女云儿唱曲“两个冤家,都难丢下”则指情人。贾母的话虽出无心,却表明她完全意识到了宝黛纠葛的情感性质。庚辰本回前总批云:“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7]
这与她回答张道士时以婚姻主宰者自居而无视当事人的主体地位和情感意愿的口吻已明显不同。这就是宝玉砸玉,黛玉大吐的结果。它显示了爱情抗争的力量,婚姻主宰者对此深感无奈。
只是,贾府家长们不会懂得,家族利益与个体幸福,“祷福”与“斟情”是不可分割的。当家族利益无情碾压个体幸福追求时,一切“祷福”愿望终将落空。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小说写到第29回,宝黛爱情冲突终以冲顶而结束。作者激情澎湃,哲思深邃。他既用明晰的理性言语揭示爱情的曲折痛苦,又用富有诗意和禅理的语言歌颂爱情的坚韧抗争。他还特别以本回回目及情节的关联揭示出“家事”与“情事”的内在联系,给主事者以警示。
古今中外,有多少爱情冲突和家庭悲剧,这种具有时空超越性的人世难题,能写到曹雪芹这种情感和哲理深度者几人?
8月23日写定于深圳
注释:
[1] 本文所论《红楼梦》内容及引文,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1982年版。
[2] 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87至90页,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3] 庚辰回前总批云:“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参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523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4] 洪秋蕃评元妃赐物,认为”妃以爱弟待宝玉,以客礼待宝钗,物从丰而适同。观黛玉之物与三春一律,则知妃以黛玉为自家人矣。”并无撮合金玉之意。但第23回元春谕旨宝钗等入园居住,已表明她对宝钗的特殊好感。参见《冯其庸辑校集》卷一《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775页。青岛出版社2011年版。
[5] 参见《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395页,399页等,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6] 参见上海市红楼梦学会,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编《红楼梦鉴赏辞典》16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7]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523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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